李白《淥水曲》在國外的流傳
谷 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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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段文字之所以引發我的興趣,是因為不久前我讀過俄羅斯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(1881—1951)的一篇論文,題為《中國文學的讀者》(1926),當中論及詩歌翻譯,也提到了李白的《淥水曲》,并且談到了他對這首詩法文譯本的看法。
法國詩人特奧菲爾·戈蒂耶(1811—1872),是19世紀唯美主義詩派的代表性人物,他的女兒朱迪特·戈蒂耶(1845—1917)也是詩人,還是懂漢語的詩歌翻譯家,她18歲開始在漢語老師丁敦齡幫助下選譯中國古詩,1867年出版了《白玉詩書》(通常譯為《玉書》)。她翻譯了李白13首詩,當中就有《淥水曲》。
感謝阿列克謝耶夫把朱迪特·戈蒂耶的這首譯詩逐詞逐句譯成了俄語,使得我們有機會了解法譯本的風貌,現在轉譯成漢語:
秋天明亮的夜晚波動的湖水搖蕩著我的船,
孤獨的我在南湖漂流摘采白色的蓮花。
哦!多么美麗啊,白色的蓮花!……
看它多么細膩,具有多么迷人的魅力!
我忍受著熱烈欲望的煎熬默認蓮花對我暗示的愛情……
哎呀!……新的憂愁充滿了我的心……
船在波浪起伏的水流上滑行,玩具似的受到流水戲弄。
原詩主要意象月、水、船、荷花,都保留在譯詩當中,可惜淹沒在大量附加的華麗詞藻之中。說實話,譯完這段文字,我的第一感覺是驚訝:天哪!這還是李白的詩嗎?這還是《淥水曲》嗎?這也算詩歌翻譯嗎?李白的詩凝練、簡潔、清新、飄逸;戈蒂耶的文字如此拖沓冗長,不知節制,原作仿佛是清水池塘的數枝荷花,現在變成了密密扎扎的一大片叢林!兩者之間相距何止千里!
如果說弗萊徹的《淥水曲》英譯本存在明顯的誤讀和誤譯,那么朱迪特·戈蒂耶的法譯本則失之放縱隨意,把翻譯變成了隨心所欲的改寫。
“取一勺飲,澆胸中塊壘,或取一意象,加以渲染,表達新的詩情,創造新的形象?!?nbsp;這是《法國作家與中國文化》一書作者錢林森教授對戈蒂耶《白玉詩書》的評價,借以品評戈蒂耶的《淥水曲》譯文也很恰當。無論如何,這不是翻譯,說它是改編或創作反倒更合適。
俄羅斯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看了朱迪特·戈蒂耶翻譯的《淥水曲》,一定也感到詫異,他寫道:“不難發現這個譯本里充斥著想象。首先,原作詩中描述的湖水,并非水流激蕩、波浪起伏,而是波平浪靜;詩人也沒有什么熱烈的欲望,附帶說,在中國,荷花不會對人有任何誘惑。再者說,最后一行對于船的夸張描寫,也沒有任何依據,完全是譯者個人的杜撰與空想?!?
阿列克謝耶夫本人也是詩歌翻譯家,尤其喜愛李白的作品。他在分析了朱迪特·戈蒂耶翻譯的《淥水曲》之后,以《清水曲》為題也翻譯了這首詩:
清澈的水映照明亮的秋月,
我在南湖摘采白色睡蓮,
蓮花……撒嬌,想要說話!
憂愁折磨著劃船的人。
阿列克謝耶夫的譯文準確,精練。原文四行,譯文也保持四行。唯一的缺憾是不押韻。這涉及到他的譯詩觀念,他認為詩歌的節奏更重要。押韻有時候會以詞害義,因而寧可不押韻。
阿列克謝耶夫認為詩歌翻譯有兩種方法,一種是散文化的、帶解釋性的翻譯,另一種是以詩歌翻譯詩歌,譯詩既要顧及原作的結構、節奏,又要符合譯入語詩歌的音韻特點。概括而言,他主張科學的藝術的翻譯,所謂科學,就是注重語言的準確,所謂藝術,就是注重風格和音樂性,注重審美價值。他認為朱迪特·戈蒂耶的翻譯,屬于散文化的翻譯,不可取,因而直截了當地給予批評。
休茨基(1897—1938?)是阿列克謝耶夫的得意門生,《易經》的俄文本出自他的譯筆。1923年,他出版了自己翻譯的唐詩選集,撰寫了序言。2000年,圣彼得堡東方研究所出版社再版了這本詩集,書名改為《悠遠的回聲》,其中也收入了李白的《淥水曲》,題為《清水》(《Чистые воды》),現在把休茨基的譯文回譯成漢語:
湖水清澈透明,
秋天的月亮閃光,
我在南湖摘采
顏色雪白的花朵。
荷花似有話說,——
我這溫柔的寵兒,
船兒順流飄蕩,
憂愁快窒息了我。
休茨基遵循了老師提倡的“以詩譯詩”的原則,原作四行,他譯成了八行,語言流暢,音韻和諧。尤其最后兩行,傳達原意相當精彩。
謝爾蓋·托羅普采夫是俄羅斯當代著名學者和詩歌翻譯家,漢語名字叫謝公。從2002年起至今,他已經出版了六本跟詩人李白有關的著述和譯作:《書說太白》、《李白古風》、《李白的山水詩》、《楚狂人李白》、《李白傳》和《李白詩500首》,真可謂是研究與翻譯李白詩歌的專家。我個人認為他翻譯的《淥水曲》最簡練,形式上最接近原作,俄譯本很簡短,引用如下:
Мелодия прозрачеой воды
Чиста струя, и день осенний ясен,
Срывает дева белые цветки.
А лотос что-то молвит...
Он прекрасен
И тем лишь прибавляет ей тоски.
托羅普采夫采用五音步抑揚格,奇數行十一音節,偶數行十音節,用五音步對應原作每行五個漢字,押交叉韻,陰性韻(重音落在倒數第二個音節上)與陽性韻(重音落在最后一個音節上)交替出現,既反映了原作五言詩的節奏和音韻特點,又符合俄羅斯詩歌的韻律。把托羅普采夫的俄譯本回譯成漢語:
清水曲
湖水清澈,秋天日子晴朗,
姑娘在摘采白色的花朵。
荷花想說什么,它很漂亮,
可這讓姑娘心里更難過。
這里有兩點需要說明。李白的《淥水曲》在流傳過程中有不同的版本。第一句“淥水明秋月”,有的版本是“淥水明秋日”,托羅普采夫翻譯時所依據的顯然是后一種版本。另外對于詩中人物的理解,他跟阿列克謝耶夫、跟休茨基有所不同:前面兩位翻譯家采用了第一人稱,以“我”的口吻說話,抒情主人公和詩人的口吻是一致的;而托羅普采夫翻譯時則采用了第三人稱,在詩中出現的是一位“姑娘”。如果要挑剔不足的話,托羅普采夫最后兩行的處理,力度不夠,不如休茨基的譯文到位。另外一點,三位俄羅斯翻譯家對于“白蘋”的理解,也尚有欠缺,無論譯成“睡蓮”,還是譯成“花朵”,都有失準確,值得進一步推敲斟酌。
把李白的《淥水曲》英、法、俄幾個外文譯本放在一起橫向比較,高下優劣,讀者心里自然明白。但是,出乎我們意料的是,譯文準確優美的未必受人重視,而存在誤解誤譯甚至扭曲變形的譯本反倒廣為流傳,影響深遠。朱迪特·戈蒂耶翻譯的《白玉詩書》,當年在法國頗受讀者歡迎,以后多次再版,其影響超出國界,先后被轉譯成德、意、葡、英、俄等多種文字。在中外文學交流史上占據了一個不可替代的位置。
反觀俄羅斯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院士,他在上世紀40年代衛國戰爭期間翻譯的唐詩長期難以出版。2003年他的唐詩選《常道集》問世,距離他去世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。而托羅普采夫耗費了十年心血翻譯的《李白詩500首》居然找不到一家出版社愿接受這部譯稿,最后翻譯家不得不自費印刷發行,而且只印了區區500冊。這種令人尷尬與疑惑的局面,值得我們認真思考,這究竟是為什么?
嚴肅認真的詩歌譯作難以問世,而存在誤解或扭曲的譯本容易出版,這里除了出版社、編輯的水平、眼光以及受制于經濟效益等因素之外,還有個不可忽視的因素,那就是讀者的選擇。詩歌讀者跟學者專家不同,他們并不關注嚴謹的考據、注釋以及詩歌形式和音樂性,可能更喜歡獵奇,欣賞外國情調和華麗的辭藻。正所謂:陽春白雪,曲高和寡;下里巴人,應者眾多。
從朱迪特·戈蒂耶翻譯《白玉詩書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半世紀,隨著中外文化的交流,隨著精通漢語的外國漢學家逐漸增加,翻譯李白詩歌的中外譯者也會越來越多,詩歌翻譯質量也會逐漸提高。我不知道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先生是否翻譯過李白的《淥水曲》,可是我知道他的夫人田曉菲家在天津,很早寫詩,少年成名,13歲出版詩集,14歲上北京大學英語系。后留學美國,取得哈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。倘若宇文所安與田曉菲(宇文秋水)夫婦一道翻譯李白的《淥水曲》,語言優勢互補,珠聯璧合,肯定能譯出精品佳作,廣為傳誦,使得李白詩歌的外國粉絲與日俱增。當時機成熟,召開一個李白詩歌國際朗誦會,用漢、英、法、俄、德、意等不同語種朗誦《淥水曲》,必定精彩紛呈,傳為佳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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